大學過得像高中,“點名、記考勤、扣分”

作者 | 肖瑤 實習生 | 林佳欣
編輯 | 吳擎
西西的大學生活,過得比高中更像高中。
晚自習、早讀、早鍛煉每天輪番上陣,課堂遲到、參加活動與公開課的積極性、志愿時長,能決定學分高低,最終影響學期末的績點。請假自由也比不上高中,高中時,請一次假未必會影響高考成績,但大學請假情況卻直接與績點掛鉤。
如今,西西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大三的學業(yè),等待她的,并不是終于可以享受自由的大學時光,而是更嚴峻的考研壓力和保研競爭。
辛銳與西西同城,但在另一所大學讀大一,在感受到 " 全年級五百人只選十人 " 的保研競爭后,果斷放棄了在國內(nèi)升學的選擇,轉(zhuǎn)換賽道,決定申請出國讀研。
與她同宿舍的其他三名室友,都確定好了要選擇考編、考研和保研。目前,她們雖然才大一,但已經(jīng)要朝著這個終極目標不停歇地努力了。
越來越忙的大學生活,過得比高中還累。

《異國日記》劇照
中部省份某 985 高校的教授,收到來自一名大一學生的傾訴:" 同一個宿舍里,六個人有五個人都要競爭保研。" 這名教授向南風窗慨嘆道," 從開學第一天開始,學生們就意識到了彼此之間的競爭關(guān)系。" 就像高考時的前后桌,寂靜的表面之下,不可自控的時間賽跑已吹響號角。
他舉了一個例子,學院里有一項競賽活動,原理上,這種競賽應(yīng)當是自愿報名、自愿參與,可在實際操作中,比賽與學分直接掛鉤,如果一個學生不參加,學生將會損失學分,于是變相變成了強制參與。
無獨有偶,一名在華南地區(qū)某高校就讀大三的學生告訴南風窗,學院里的課外活動,原本是供給學生自愿報名,可一旦報名人數(shù)達不到院方預(yù)期,老師就會把所有學生叫到一起開會,批評學生們 " 不積極 ",為了讓盡可能多的人 " 積極 ",學院會調(diào)整規(guī)則,把活動變成強制參加,如不參加,將會影響學生自己的學分。
大學校園里對學生課堂和校園生活的紀律要求越來越多,已成為一種趨勢。2024 年 4 月 11 日 ,山東曲阜師范大學管理學院發(fā)布規(guī)定,禁止學生在課上使用任何電子設(shè)備。對于違規(guī)者,老師有權(quán)當場沒收設(shè)備,學期結(jié)束時才能領(lǐng)回。

2025 年 3 月,西北政法大學也開始禁止學生將手機帶入教室。為了 " 學風建設(shè) ",不同學院推出 " 自愿交出手機 "" 隨機查課、聽課 "" 將出勤率和手機存放率作為量化考核指標 " 等措施。
種種跡象表明,大學正在向高中靠近。
三年前,西西進入南方一所大學就讀。她沒曾想到,整個大一學年竟然要像高中一樣上晚自習," 班長會點人,且不能遲到早退。輔導員也會來巡查,被抓到?jīng)]去的話要記曠課。"
這一年里,西西因為外出看病只請過一次假。請假的流程也很繁復,假條需經(jīng)由輔導員、副班長,依次審批后方算成功。
除了晚自習,大一還有早讀或早鍛煉,周一到周五都得打卡。如果第一節(jié)課是八點半開始,七點半就得到教室,自己安排早讀內(nèi)容," 其實就是早自習。" 早鍛則是跑步,早上九點之前,學生需要發(fā)校園跑的完成截圖、自己在操場鍛煉的照片到文體委員的打卡小程序里。

西西的早讀打卡群通知 / 受訪者供圖
此外,每周還有升旗儀式,六點半就要到操場,依然會點名、記考勤和扣分,就像高中那樣。
不少規(guī)則都靠系統(tǒng)來自動約束,比如宿舍的宵禁。宿舍的門禁系統(tǒng)會通過刷臉記錄學生的出入時間,深夜 12 點與早上 6 點期間,學生必須待在宿舍內(nèi)。如果超過晚上 12 點還未進入,系統(tǒng)會自動將晚歸的學生名單發(fā)給輔導員,名單上的人會被輔導員談話。
工作日如需離校也得請假,請假條要詳細填寫離開時間、回校時間、目的地和父母的聯(lián)系電話,還需額外向輔導員進行文字報備," 輔導員文字同意之后,截圖上傳到系統(tǒng)里再提交申請 ",一套流程走完后,請假才算成功。
陳科就讀的專科學校也有宿舍門禁,而且比西西學校更早,晚上 11 點半到早上 6 點之間,學生必須待在宿舍,一旦晚歸,就得記處分。
對陳科而言,更大的束縛在課堂上。每節(jié)課都要學生用手機連上課室藍牙,用專門的 APP 完成人臉識別才算打卡成功," 所以我們學校是沒有代課這門生意的,所有課都要本人親自上,不然就算曠課扣平時分。"
陳科自認為上專業(yè)課都很認真,但他也的確不想去一些 " 水課 ",比如 " 大學生職業(yè)生涯規(guī)劃 " 這一類。在他看來,這種課沒什么用," 去了也只是在玩手機 "。他寧愿拿這個時間出去做兼職。
軟性的約束機制,大部分時候是學分,也就是績點。
商科學生辛銳的學分由 60% 的平時分和 40% 的期末考試成績構(gòu)成,上課出勤率會算在學分里,曠課扣 12 分,請病假、事假都要扣分。辛銳遇到過最嚴格的老師,遲到幾分鐘也會扣分,掃碼打卡簽到,如果網(wǎng)絡(luò)延遲也可能被算作遲到。此外,上課時,課桌上不允許有 ipad 和電腦,坐前排會加分。
大學遠沒有辛銳在高中時想象的那么自由。在高中,如果身體不舒服,她也可以拜托家長幫自己請假休息一天。而大學里,即便疲憊不堪,為了可憐的學分,她也不敢輕易請假。畢竟,評優(yōu)評獎、找實習都要看績點,辛銳身邊不少同學主動參加活動,都是為了加綜測分。
辛銳在學校里的 " 創(chuàng)新班 ",課時比其他學生多。每周二,她的課從早上八點半排到了晚上五點,中午只有半小時吃飯時間。下午下課后,晚上八點又有一節(jié)晚課。第一個學期,辛銳每周都有四節(jié)晚課。

某大一學生展示自己密密麻麻的課表 / 圖源:中國大學生在線
對于績點,西西的態(tài)度較為隨和,她認為這存在一定運氣因素," 有些老師要求比較嚴格 "。但一個客觀事實是,保研、評優(yōu)都需要按績點排名,因此," 大家都愿意去上給分高、作業(yè)簡單的課 ",一學期下來,績點也許很漂亮,但學生可能最后也說不上學會了什么。
對于這些大學生來說,學分就像游戲里體現(xiàn)戰(zhàn)斗值的 " 血條 ",稍有不慎就會掉值。西西記得,自己念高中的時候,學校規(guī)定必須有 40 個小時或以上的志愿時長才能拿到畢業(yè)證書,沒想到進入大學以后,若想要評優(yōu),志愿時長依然是考察的必要因素。
她記得很清楚," 那么多候選人里,只有我的志愿時長是二十幾個小時,大部分都是在 60 到 100 小時左右,最夸張的卷到了 500 個小時。" 在西西看來,大部分志愿內(nèi)容都是瑣事," 圖書館擺書、垃圾分類、幫學?;顒哟螂s之類的 ",但偏偏能影響自己的學習評價。
學生看似是有選擇的——如果想要參與競選,就不得不 " 自愿地 " 用空閑時間去做志愿。逐漸地,志愿成了學生的 " 特殊貨幣 ",在西西看來,它能 " 不花一分一毫買到我們的空閑時間和勞力 "。
強制也偶爾發(fā)生。比如,一些校級比賽規(guī)定了每個學院的參賽人數(shù),如果人數(shù)達不到就不能開啟比賽,西西所在的學院為了防止活動不夠人數(shù),會強制每個班級出一個人參加,如果沒有人自愿參與,班級內(nèi)部只好抽簽決定。
過去兩個學年內(nèi),西西所在宿舍的 6 個人,全都抽到過參加不同的活動。最近,學校要求每個班必須出至少一人去參加一個考研分享會,依然是抽簽。
西西被抽中了,可她根本不打算考研。
與強制活動相比,學生在選課上的自主權(quán)同樣被績點焦慮裹挾。
五月底,青年作家潤庭受上海一所 985 高校邀請,給大一學生分享文學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。開課前,該班的老師給他打了預(yù)防針:" 現(xiàn)在的學生互動性不強,大一對他們來說更像高四 …… 他們要刷績點,要準備分流,有各種各樣的考核和不確定性等著他們。"
果不其然,不到 30 分鐘的授課時間,潤庭無數(shù)次提問,試圖與學生產(chǎn)生互動,卻幾乎都沒引起什么水花。" 大家看起來都有點疲憊 ",就連僅僅問 " 大家是什么年紀 " 這種暖場的問題,都得不到回響。潤庭感到有些失落和尷尬。
唯一安慰他的,是在下課后,一個女孩主動來找他交流寫作。但她在告訴潤庭自己當下的寫作計劃后,旋即提出更明確的擔憂:記錄生活里熟人的事情,是不是在 " 物化 " 別人?她還擔心,自己觀察到的一些東西,會不會是一種 " 凝視 "。
潤庭被這種詞語搞得一頭霧水,女孩腦袋里充斥著對網(wǎng)上常見的道德審判概念的擔憂。潤庭感到憤怒又悲哀," 受到環(huán)境的影響,今天的年輕人越來越保守了 "。
潤庭博士畢業(yè)也不過才一年,自認為距離大學生活并不遙遠。他想起自己當年讀大學的時候,課堂上的同學往往分為三種:一種是精神飽滿很想聽課的,一種是很松懈的、不屑一顧,還有一種索性逃課去干別的事。但他發(fā)現(xiàn),這次上的這堂課,雖然課室里全都坐滿了人,但沒有學生看上去想聽課,"(他們)既不放松,也不積極 ",就只是坐在那里,雙眼空洞。

《安娜》劇照
在華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任教的謝愛磊教授也擔心過這種局面:雖然課堂幾乎沒有學生缺席,但也未必有 " 真正的學習 ",學生們或善于給出 " 更能讓老師滿意 " 的答案,卻沒有真正獨立的思考。
他提到一篇來自研究里的詞語 " 假裝學習 ",學生們說自己在做作業(yè)、做 pre 的時候,習慣 " 躲在別人的觀點背后,不敢講自己的生活,不講自己的觀點 "。而那些被反復論證的理論和觀點,或可以最大程度保證他們更安全地完成作業(yè)、獲得高分。
有學生告訴過謝愛磊,大學生活與 " 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樣 ",每天都忙著計算綜測、績點、積分,從選課環(huán)節(jié)開始,就要琢磨選擇 " 最容易獲得高分 " 的課,而不是自己最感興趣的," 在進入課程之外,(他們)需要花時間競爭 "。
一名學生對謝愛磊開玩笑地說:" 每天選課就像買股票一樣," 要評估收益和風險,選一個性價比最高的。"
學生們的緊張程度是可以理解的。目前,在學校里,社團數(shù)量、各種各樣的比賽,都會與學分或期末加分掛鉤。一項公開課或活動,雖然名義上不強制參加,但會給主動參與的學生蓋個章。
有學生告訴謝愛磊,一些學生甚至 " 不敢跟室友說自己在干什么,只敢‘偷偷用功’ "。他們最常交流的人,也許不是身邊的室友同學,反而是隔得遠一些的朋友。社會學家項飆說," 近處 " 正在消失,謝愛磊認為,這也體現(xiàn)在大學生身上," 他們反而傾向于向遠方尋求精神寄托。"

《曾少年》劇照
謝愛磊擔心的是,過度焦慮學分和績點,是否會讓大學逐漸變成一場大型的 " 精致的地位競爭游戲 "?
辛銳念的是商科,她告訴南風窗," 我們這個專業(yè)就是要多刷實習經(jīng)歷 ",因此,課程與分數(shù)之外,幾乎每個同學都心照不宣地從大一就開始找實習," 到大二、大三,每個寒暑假都要去(實習)。"
辛銳知道那種極致 " 卷 " 的同學,不僅追求每一份實習滿分,在大一一年內(nèi)就當了好幾次校園大使,還進了老師的科研組。但這一切,究竟是不是為了一份 " 漂亮的簡歷 "?辛銳陷入了迷茫與自我懷疑。
思想家奧爾特加 · 加塞特在《大學的使命》一書中提到," 人類從事和熱衷于教育,是基于一個簡單明了、毫無浪漫色彩的原因——為了能夠滿懷信心、自由自在和卓有成效的生活,必須知道很多事情。" 在一種理想狀態(tài)下,大學教育培養(yǎng)完整的人,是喚醒火苗,而非扼殺火焰。而這里的火候大小,是難以用學分與績點來量化的。
在謝愛磊看來,教育應(yīng)當兼具至少兩重功能:" 一重是選拔功能,一重是社會化功能。" 然而," 當社會的結(jié)構(gòu)性壓力較大的時候,教育的天平就會更傾向于選拔功能。" 即學生或被動或主動地將自己放進一個競爭賽道,同時,大學生活對自己社會化的幫助作用就削弱了。
因此,在謝愛磊看來,大學變得越來越像高中的一個重要原因,是 " 學生們對競爭機制的參與感普遍提高了 "。大環(huán)境的變化下,希望 " 使用 " 分數(shù)這一工具為自己未來做保障的學生人數(shù)變多了,比如參與保研的學生," 學生們更早地進入到了競爭賽道,如此一來,大學生活就成為了高中的延伸。"
準大四學生周懿有著相似的看法:大學生活的自由程度,主要取決于 " 看你想不想保研 "。
周懿從大一開始就堅定了自己是 " 一定要保研的 ",因此,她在一種高壓情況下度過了大一和大二,滿當當?shù)刈稣n題、打?qū)W科競賽,完全沒有時間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。最近,她在準備直博校內(nèi)的保研材料,幾乎每天都是 " 早七晚十一 " 地投入其中。

《請回答 1988》劇照
周懿宿舍四個人,除了她之外,其余三人分別打算考公、考研和考編,走上了類似的以分數(shù)作為評價標準的路徑。
對于 " 大學高中化 " 的現(xiàn)象,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沈文欽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認為,這一現(xiàn)象涵蓋著 " 成年初顯期 " 的普遍延后," 成家立業(yè)推后了,這是國際上的大趨勢 "。
沈文欽指的 " 成年初顯期 "(emerging adulthood)是發(fā)展心理學上的概念," 自 1960 年以來,人口趨勢朝著延長教育時間、晚婚和晚育方向發(fā)展,逐漸塑造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,即 18 至 29 歲。" 如果將此理解為一種 " 未成年 " 到 " 成年 " 之間的過渡階段,成年的穩(wěn)定標志(如穩(wěn)定工作、婚姻和生育)則因而推遲。學校是延長成年階段的空間。
" 隨著社會生產(chǎn)效率提高,人均壽命增加,退休年齡的延遲,以及就業(yè)的結(jié)構(gòu)性變化,很多學生選擇延遲就業(yè)。" 變相導致學生時代的延長。
此外,由于 " 研究生學位獲得者的就業(yè)質(zhì)量更高 ",高校近年來的讀研人數(shù)也在不斷增加。在過去十年內(nèi),考研人數(shù)與高考人數(shù)保持平齊的增長勢頭。2014 年,全國考研人數(shù)僅為 172 萬,到了 2023 年則達 474 萬,10 年間增加了 302 萬人,平均年增長率 8.5%。

研究生報名人數(shù)近十年不斷增加,在 2023 年達到頂峰
這也直接將本科階段變成研究生備考階段,就像中學生將高考作為最終目的。沈文欽觀察到," 許多大學生把考研和保研視為‘二次高考’,所以會在學校里卷成績、卷績點。"
在北大,約有 80% 的同學都選擇本科畢業(yè)后讀研讀博,沈文欽說," 哪怕是頂尖學府畢業(yè)的學生,雖然他們在畢業(yè)后普遍都能找到工作,而且都找得不錯,但這個過程依然是充滿不確定的,人在工作面前是非常弱勢的。"
沈文欽覺得,這是一個社會經(jīng)濟結(jié)構(gòu)的問題," 大學生,不論是本科生還是博士生,都是消費者,而不是生產(chǎn)者。"
而他擔心的是,這會導致大學生產(chǎn)生一些身份認同上的困惑," 我到底是誰?我將來怎么發(fā)展?我怎么過這一輩子?這些問題都變得不確定了,或者說確定的時間往后延了。"
但與此同時,大學的學習方式、選課方式,都是很不一樣的,很多學生進入大學后不適應(yīng),反而是因為太不一樣。" 大學的學習規(guī)劃反而是要靠學生自己去規(guī)劃的,而且大學的班主任和高中差別很大,沒有一個老師盯著你的學習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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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濃重的不確定性之中,人會本能地傾向于去選擇肉眼可見的某些確定性。周懿感覺,在大一剛開始的時候,包括她在內(nèi)的大部分同學都愿意去嘗試更多可能性," 還不知道怎么選擇的時候就先努力學習,盡量提高綜測分,等到綜測競賽開始拉開差距的時候,能走的路變少了,再重新改變策略進行時間分配。"
可等到大三、大四,周懿發(fā)現(xiàn),同專業(yè)的畢業(yè)生 " 升學意愿都很強 ",而畢業(yè)后就找到好工作的 " 優(yōu)秀參考 ",因寥寥無幾而逐漸成了少有人走的那條路。
在為了某一終極目的的宏旨之下,學校對學生紀律約束的強化、學生自己對學分的高度緊張,都會掩蓋教育以人為本的理想目的。拿到完美績點走出校園大門后,學生們也許會面臨和當年離開高中時類似的茫然:彼岸終究是一個難以用分數(shù)定奪的世界。
(文中除謝愛磊、沈文欽外,其余受訪者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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